第72章_忧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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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章

  人这个生物体是一连串自我,你必须选一个或换另一个。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环境与特定选择的结合,世界与我们的选择结合为一个小空间,自我就存在于其中。我想到父亲,以及陪我度过第三次忧郁发作时的朋友。要是走进诊所,接受治疗,也会碰到同样的胸襟与温情吗?胸襟与温情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、力气与意志力。想象一下,说不定哪一天这些特质可以任意取得,打一针就可以拥有那样的人格,我们就可以变成甘地或特里莎修女?伟人有权利拥有他们的荣耀,还是说那荣耀也不过是化学作用的结果?

  我满怀希望地阅读报纸的科学版,抗郁剂将被其他神奇的药剂取代。为某人治疗后,检视大脑的化学作用,使他在某种情境下与某人疯狂热恋,将不再是不可思议的事。再过不久,你可以选择是以谈话治疗解决恶劣的婚姻关系,还是用药剂师开的药让你回到初恋的感觉。要是破解了我们老化和缺陷的秘密,是不是就能创造出取代人类的神圣种族,他们永生不死,没有恶念、愤怒和嫉妒,为了宇宙的和平付出道德的热血,奉献一生?或许这一切都会发生,但以我的经验,世界上所有的药都只是提供一个重新打造自我的方法。药本身无法重塑个性。我们永远逃不出选择。人的自我就建立在选择——每一天的所有选择上。我是一个选择每天服用两次药的人,我是选择与父亲谈话的人,我是选择打电话给我弟弟的人、选择养一只狗的人、选择在闹钟声停下时起床(或不起床)的人,也是有时会粗暴、有时特立独行、有时又很健忘的人。在我写这本书的背后有着化学作用,我要是能控制这种化学作用,就可以支配它来写另一本书,但那也是一种选择。对我来说,选择是比思考更有说服力的生存证明。我们的人性特质既不是化学作用,也不存在于环境中,而在于我们的意志与现代科技的互动之中,这些科技遍布于我们所处的时代、我们的环境,影响着我们的性格形成。

  走过忧郁

  有时候,我希望可以看到我的大脑,想知道上头刻了什么痕迹。我想象它灰色、潮湿的模样。想到它栖息在我的脑壳中,有时候,我觉得有一个我活在里头,这个塞在脑中的奇怪东西有时候会运作,有时候不动,非常诡异。这就是我,这就是我的大脑,就是活在我大脑中的痛苦。瞧瞧,你会看到哪里被痛苦刮伤,哪些部位有纠结与肿块,哪些部位在发亮。

  我们可以说,忧郁的人比开朗的人更能够仔细看清身边的世界;觉得自己没人爱的人,可能比八面玲珑的人更接近自己的真性情;忧郁的人可能比健康的人更有决断力。研究显示,忧郁的人与开朗的人对抽象问题可以回答得一样好。但是问到他们对事件的掌控力时,开朗的人总是会高估自己的能力,忧郁的人则会仔细评估。在一项以电动游戏为方法的研究里,玩了半个小时候,忧郁的人很清楚自己击中多少小怪兽,开朗的人计算的数字会比实际击中的多四到六倍。弗洛伊德发现到,忧郁的人“比不忧郁的更能敏锐地看到真理”。太过乐观会鲁莽行事,但适度的乐观有物竞天择的优势。“正常的人类思维与感知力,”雪莱·泰勒最近在《美化的错觉》这本惊人的著作中说:“其特质不是准确,而是对于自我、世界与未来的自我美化的错觉。此外,这些错觉其实可能会培养人的适应性,有助于心理健康,而不会损害心理健康……轻微的忧郁可能比正常人更能看清楚自己、世界和未来……‘他们’显然没有正常人的那种有益心理健康与舒缓挫折的错觉。”

  重度忧郁太过严厉,无助于生活:你怕冻伤,但不必跑到撒哈拉沙漠。世界上的精神痛苦大部分是不必要的,有重度忧郁症的人,最好把病情控制住。但我相信,我们总会有一天能够全面掌握自己的情绪,将来可能会有一种情绪镇痛剂,可以像消除头痛一样地消除不必要的悲伤。完全消灭悲伤,就等于放纵恶劣的行为:如果不会为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感到懊悔,我们很快就会毁灭了别人和这个世界。忧郁症是一种大脑故障,如果肾上腺皮质醇失常,就应该让它恢复正常,但是不要被搞昏头了。要是没有了期望与现实的严重冲突,没有反映这种冲突与困境的沉郁心情——就等于失去我们之所以为人的理由,以及作为人的优点。或许有些人没有足够的焦虑与悲伤可以摆脱烦恼,这对他们似乎不是好事。他们太快乐、太无畏,也太不仁慈。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仁慈?

  走出忧郁症、病情稳定的人,通常对内心的欢喜有着高度的自觉。他们随时会觉得狂喜,更知道珍惜人生的美好。如果他们本来就是热心的人,那必定会成为慷慨大方的人。其他患病痊愈后的人也适用同样的道理,但即使是奇迹似地从严重的癌症中痊愈的人,也不会有那样的大喜悦——一种可以感受和散播喜悦的喜悦,这样的喜悦能使走过重度忧郁的人,把日子过得更有意义。艾蜜·加特的著作《有意义与无意义的忧郁》详述了这种说法,书中指出,忧郁症强迫人长期停止正常生活,期间会反复深思,可促使人以有利的方式改变生活,尤其是在失落之后。

  人类对于医药的标准并不明确。开发出可以舒缓忧郁,甚至可以消除悲伤的医药与技术有何意义?“我们现在可以控制大部分的身体痛苦”,进化心理学家蓝道夫·内斯说,“我们经历的痛苦有多少是必要的?可能只有百分之五吧?我们需要痛苦来警示伤害,但我们真的需要持续不变的痛苦吗?问问慢性关节炎、结肠炎或偏头痛的患者吧!因此,虽然这只是类推,但有多少我们经历的心理痛苦是真正必要的?多过百分之五吗?如果可以在母亲过世后服一剂解除悲伤的药,摆脱恼人又无意义的悲痛与苦闷,那难道不好吗?”法国精神病学家茱莉亚·克莉丝蒂娃发现忧郁与深层心理的功能:“击垮我们的悲伤,以及阻碍我们行动的迟钝,也是一种对抗疯狂的防护盾——有时候是最后一层防护盾。”或许可以简单地这么说,我们对悲伤的依赖超乎我们想象。

  愈来愈多的人使用抗郁剂来让自己恢复正常,这种情形最近被视为偏离正途,玛莎·曼宁以流畅的文笔在她的书中写道,这是一种“大众化与寻常化”。1998年开出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的处方笺总计六千多万张——这还不包括数量庞大的非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。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现在已成为治疗思乡症、饮食失常症、经前症候群、家中宠物大肆破坏所带来的厌烦、关节痛等疾病的良方,其中最常用的在轻微的悲伤与寻常的烦恼上。它不只是精神科的处方,综合科与妇产科也会开这些药,我碰过一个人,他的百忧解是足科医生开的。当环球航空客机失事时,有关单位除了枕头或毛毯,还发百忧解给等待消息的家属备用。我对这种广泛的使用没有意见,但我觉得应该要小心、谨慎、经过考虑后再使用。

  有人说,每个人的缺点也是优点。如果消除了缺点,那还会有优点吗?“我们正处于医药蓬勃发展的时期,”内斯说:“开发消除不适情绪的新医药,使疗效越来越快速、简单、低廉和安全。我们应该可在下个世纪之前完成这个进程。我敢预测未来的发展,因为如果人可以让自己更舒服,他们就会这么做。我可以想象,不出几十年,这世界会是医药的乌托邦;我也很容易想到,人们会快乐到忘记他们的社会义务与个人责任。”哥伦比亚大学的罗伯·克里兹曼说:“这是哥白尼之后,我们遭遇的最剧烈的改革。几个世纪之后,新社会的人类回顾以往,会把我们看成是无法驾驭和操纵情绪的残障者。”果真如此,那我们将会有所失,当然也会有所得。

  走过忧郁

  走出忧郁症的时候,你会失去一些对危机的恐惧感。我有数不清的过失,但现在的我比患病之前好多了。我得先经过忧郁症才有意愿写这本书。有些朋友劝我不要和书中提到的人打交道。我很想说,忧郁症让我更无私,我开始爱贫困与潦倒的人,但实情不完全如此。如果经历过这种事,看到别人的生活出现同样的状况,你一定会感到惊骇。对我来说,让自己介入别人的悲伤比冷眼旁观更轻松。我讨厌无法与别人沟通的感觉。善良不见得会有回报,但是完全地爱别人,可以带来许多内心的平静。看到忧郁症患者受折磨,会令我骚动不安。我想帮助他们。这不难,就像在餐桌上看到别人打翻好酒一样。扶正酒瓶、清理干净,比故意视而不见令人舒服。

  走过地狱,发现天堂

  忧郁症最可怕的是那种恐怖的孤寂感,我从中学到了亲密的重要性。母亲与癌症搏斗时说过:“大家为我做的事都很令我感动,但是孤零零活在这个跟我作对的身躯里,真是太可怕了。”孤零零地面对心灵也一样可怕。看到别人被自己的心灵所困时,你会作何感想?你无法用爱让忧郁症者走出愁云惨雾,但偶尔可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。有时候,你可以尝试到他的住处陪伴他。与沉郁的人相处不是件愉悦的事,但在一旁看着他衰弱下去更令人难过。你可以远远地站在一旁担忧,也可走近一点,更近一点,再近一点。有时候,接近他们的方式是保持沉默,甚至是保持距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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