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、回京_山河望断(雍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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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8、回京

  38、回京

  七月初十,夜。

  “驾!”“驾!”“驾!”

  “四爷——过了前面山口就能看见京城地界儿了——”

  一群红鬃烈马雷霆般飞过草原,如一把尖锥划开山河尘壤,直直的刺向南边。所有的骑手一律低低的贴在马背上,几乎无法辨出身形。一路快马加鞭,却只有明月如练,缄默如斯,没有人还有力气说话,也没有人敢说话。

 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,黑黢黢一片,长风直入,只剩下些枯藤老树的影子飒飒战栗,发出奇异的呼啸,有如万鬼齐鸣,夜枭嚎哭。

  惊马终于踏破了天色,浓云中射出的闪电从极辽远的高空俯冲而下,在胤禛眼中绽开。

  望着远处那座阻隔着自己的大山,再想起临行前额娘的一言一行,只觉五脏六腑疼的好似要搅在一起,不能呼吸。

  他知道,那一行字,也许永远无法从他记忆中抹去了。

  “皇额娘抱恙,速归。”

  熟悉的笺纸,熟悉的墨色,熟悉的蝇头小楷,不熟悉的……字句。

  二哥这是什么意思?为何要像夹带一样偷偷摸摸送来?胤禛怎么读不懂?每一个字都认得,可放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眼生,眼生到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真意?

  胤禛就这样盯着那一行简简单单的汉字,愣了半晌,才僵硬着脸抽出一丝“笑”来,缓缓地提起手,按在桌角摊开的奏折上,顺着鲜亮的墨迹轻轻抚摸下去,在“诸事顺遂,众人俱安”八个字上顿了一下,反复摸索,脸上的僵色已经化开,勾起的嘴角上,只剩下嘲弄的笑意。

  如堕冰窟。

  皇父……皇父……

  他以为就算被欺瞒自己也会选择理解、体谅、容忍,毕竟兹事体大,不容差错。

  可他错了。

  伏在案上,死死按住心口,不明白那里空空洞洞的一片寒凉是什么,胸口一丝丝的抽疼,分不清是为娘亲之病躯还是为皇父之哄骗。

  皇父怕他一时为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,坏了大事,况且他此时回去也无济于事,这诸多考量,他能理解,却无法原谅。

  让他觉得口中发苦的或许并不是皇父意图让他滞留蒙古,若是当真言明,难道他还能不顾局势不懂事地耍小孩子脾气闹归么?可是这种类似“背叛”的“不信”……他以为今生父子相知很深,虽然并无多少言语,但彼此心性总是透亮的,可大事面前,皇父还是选择了最谨慎的方法,欺瞒。

  他又能如何?长歌当哭也不过平添他人笑料。那天家的寒凉也仅仅在心间一闪而过,谁又不是如此,亲情的砝码在与政局的对弈中永远属于飘渺无所捕捉的空间,没有人不去怀念,但同样没有人不会做出“正确”的选择,否则,便也当不起“天家”这两个字了,谁又比谁高尚一分,谁又比谁凉薄一分,谁又有资格责怪谁?他的理性也同样告诉他,此刻走不得,走不得,即便是他,恐怕也会如此,只不过,那些许隐约可见的裂痕无法填补,重生一遭迷于亲恩天伦之心过重,而此刻往日藏在心底的幻梦被骤然打碎,一去不复返。

  深深吸了一口气,放下一切心思,舔笔磨墨。

  “……噶尔丹暂无异动,一切情况,已附折寄来,儿近日心绪不宁、昼夜难安,非为噶尔丹之故,乃忧家严家慈金躯也,皇父身体贵重,儿无所虑,然妃母夜夜入梦,唤儿速归,儿告知以边患危急、恐难尽孝,母则止言,惟啼泣不辍。儿惶恐之至,心悸难当,无所措手足。日夜行事,恍如梦中,赖于事务熟稔,以及诸公倚赖,方不至于过错频出。皇父圣明昭于日月,儿乞垂怜,伏惟再拜。”

  见了此折,康熙并没有对佟佳氏身体状况作任何回应,只是让他“放心就是”“不可胡思乱想”,至此便了。其后便是对于他所提蒙古问题的教诲指示,着他“用心去做”,还好还好,最后天老爷总算开了回恩,言到不久之后,索额图将赴蒙洽谈相关事宜,全权负责,届时可将事务移交于彼,回转京城。

  胤禛至此方才吐出半口气,可另外一半仍是紧紧卡在喉咙里。如今已是五月下旬,总不能对上明言他心中清楚额娘年寿几何,七月乃劫数之时,可待索额图来又不知多久,况且那老匹夫向来奸猾的紧,如今佟家有半朝之名,他哪里能容得下,只怕不暗地里使绊子就够好的了,哪能真的指望上他。

  胤禛终究是于此上耐不住性子,想法子递了信给太子爷,请他旁敲侧击的催催,又一日三封的去信敦请皇父命索相早日动身,没成想反倒挨了一鼻子骂。

  “这主子也太较真儿了些!”隆科多一听他这梦,也挂念着自家亲生的姐姐,本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贵胄性子又撒了出来,当这胤禛面嚷嚷,“人家儿子出门一年担心亲娘想回去看看怎么地了?!噢,这就成了‘因私废公’、‘因小失大’、‘燥进没耐性’、‘有失天家尊重’了?!”

  “有完没完!”胤禛本就窝着一肚子火,心里烦躁的不行,见个人都想抽两鞭子,哪耐得住他这般骂骂咧咧,更何况他本就护短儿,心里君臣父子的意思也还重的很,自个儿家里父子的事儿再怎么地,哪轮的上你说道,更是不耐的很,满心肺堵得慌,一抡胳膊就把案上的茶盏笔洗掳了下去,噼里啪啦碎成一片,倒把隆科多吓得够呛,整个人愣在那,“有完没完!你我如今身居九重之外,不思量为君父分忧安定边方,反在这儿啰嗦,明堂如何,是你能说的?!”

  “呦,四爷这倒冲我发起火来了,”隆科多才回过神来,想起刚才的说出口的有些懊丧,但被自家外甥这么径直落了面子也没脸的很,倒有些恼羞成怒,一口就冲了出来,“敢情前日里说‘雷霆雨露俱是君恩’的不是您!”

  “你!”

  胤禛被他一口堵在那,以他刻薄好辩的性子,竟一时说不出话来,拃着指头发颤地点着他,眼睁睁看着人挑眉瞪眼掀开帘子扬长而去,看着一地碎片,一口气泄,只剩下满心的颓唐。

  皇父终于把人派了出来,可饶是他再怎么催,索额图还是没有从速的意思,反而听说在路上病了一场,停了几日修养,真是把胤禛气的浑身哆嗦,还无可奈何,他又从来不是因私废公的人,满肚子的焦虑忧心,还得连轴转的督促地方军备政务,一项一项落实康熙爷的指示,不敢轻忽,结果大好的天气里愣是烧的满嘴泡,碰也碰不得,吃也吃不下,连带着人也瘦了一圈。

  这索额图的思量他自然能猜得**分,他满心觉着自己合族荣辱俱系在他好侄孙太子爷身上,见不得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,恐怕恨不得把老爷子剩下儿子都一个个掐死最好,更何况是他胤禛。虽说他与太子关系不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,可自身圣眷且不提,他养母佟额娘身为副后,乃是眼下皇上枕边最尊贵之人,又是打小儿的表亲,感情比别人都好些,况且这天子脚下的老百姓都知道,皇上迟迟不册后是怕自己命硬再克了自家表妹,情分上绝对不比前头的差了。当朝太子本是赖以母荫,这样的女人单是活着都让索额图不舒服,更何况还养了一个儿子。眼下额娘病重,只怕正好合了他心意,巴不得母子俩天人永隔呢,又怎么会尽力赶来,更何况月前才颁行了《孝经衍义》,这临终不能奉养,虽说有皇上的缘故,可到了时候,舆论重过天的,谁又知道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?

  眼看着时间转轮一般流走,胤禛心中愤愤,急的脑门上快要冒出火来,却半点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,反而得刻意装着平淡不以为意的模样,煞是辛苦。

  望眼欲穿,索额图的大驾总算入了这苦寒之地。

  “哎呀呀,老臣惶恐,竟劳动四阿哥亲自相迎,实在惭愧啊,不敢当不敢当。”

  “索相一路辛苦,您是钦差大臣,我等皆是臣子,自然该迎的,”头上顶着大太阳天,身后跟着一众官员,胤禛心里恨得咬牙切齿,可口中还得说着这些他自己听了都犯恶心的话,“再说您年高德望,还亲自千里奔波,为国为民,正是我辈表率啊,我等该当见贤思齐才是。”

  索额图心里明镜一般,看胤禛这副憋屈模样,更是笑得开怀,别有深意应道:“好说,好说,四阿哥小小年纪,能舍了小恩小情来这等苦寒之地抚绥各部,老夫又哪里这么金贵了。”

  “来来来,正好,”索额图笑着伸手一让,竟又说出一番令胤禛着急上火的事情来,“四阿哥于边地熟稔,索额图初来乍到,恐怕这几日得劳烦您为我引介各位大臣,介绍当地情况了。”

  “……好说,好说。”

  待得他拖拖拉拉将一切手续办清,已是七月元日。

  胤禛一句话都再顾不得说,点了人马竟没有告辞没有送行没有宴饮,就一溜烟打马闯关去了。

  上一世……七月初九皇父封后,七月初十妃母宾天。自此,天潢贵胄的皇四子,成了孤儿。

  眼看着最后的时间正在逼近,胤禛只觉得自己浑身要跟那骏马一般烧起来了,几日来,换人不换马,吃的是干肉,喝的是马奶酒,所有人简直都已经跟座骑长在了一起。

  可人,终究是算不过天。

  七月初十夜,这一座山,还牢固地阻在他们与京城之间。

  电闪雷鸣,漆黑的苍穹下胤禛墨一般的瞳孔里,隐隐竟有赤色,如燃烧着的烈火,炽烈悲怆,欲将天地尽毁。

  “额娘——你等着我——”

  雷声轰鸣里,胤禛仰天长啸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
  积郁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,天地无情,俱缄默不发一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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